砂糖的妄想筆記

無關宗教信仰/真人真事

當意識到自己只剩六十天能待在人間時，閔玧其只感到無比的荒謬。

他還有太多事情想與朴智旻一起實現，他想跟男孩一起欣賞人世間獨有的清晨，享受刺眼的晨光。他想在正中午的大太陽底下淋漓、在寒冬的大雪裡顫抖，讓有知覺的皮膚感受一年四季的變化。

平淡地生活確實幸福，閔玧其卻無法滿足於現狀，他還想跟朴智旻再更加的體會這個世界。

人間的生活美好到讓人捨不得結束，以至於讓閔玧其想永遠沈浸在其中，徹底忘卻自己身為死神的身分。

回收靈魂代表著自己的離去，以及必須對朴智旻坦白一切。閔玧其腦中的劇本很完美，待他倆盡所能地過完安逸的六十天，他會在最後一刻對朴智旻訴諸真相，朴智旻若理解，那麼就算必須結束目前的日子，他們總有一天還能在人間再度相遇。

而正是這些荒唐的貪婪，造就了此刻的報應。

沙漏裡的流沙所剩無幾卻沒有靈魂的著落。然而，那些冥府渴望、充滿罪孽的靈魂，卻不在教堂裡。閔玧其完全感覺不到任何一個靈魂的振動，

「玧其哥，我求求你，停下來！」

閔玧其彷彿發了瘋似的，完全聽不見自己在身後的喊叫，朴智旻直到跑到教堂門口，才終於追上駐足的愛人。

朴智旻是擔心教堂的人們沒錯，但他更擔心閔玧其還沒痊癒的身體。

「哥的身體還沒好，不能這樣全力奔跑的啊。」

「智旻，神父們到哪兒去了？」

記憶中往昔的熱鬧，溫柔的修女站在兩側，中間和藹的神父傾下身，替虔誠的信徒乞求庇護，莊嚴神聖。

而如今眼前的建築卻宛如空城，別說神父了，這個地方看起來已經好一陣子都沒有人類生活過的跡象。

「智旻，教堂變成這副模樣⋯⋯你早就知道了嗎，為什麼不跟我說？」

「玧其哥？」

閔玧其方才的憤怒被不知所措取代，朴智旻從沒有見過閔玧其如此不安，像個無措的孩子，朴智旻的應答有些顫抖。

為什麼玧其哥會是這個反應，神父會消失，難道不是因為他取走了神父們的靈魂嗎？

閔玧其並沒有殺死神父們。

在腦中拼命思考其他可能的原因，看著呼吸逐漸急促的戀人，朴智旻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不行，必須快點找到他們才行，現在就得找到⋯⋯！」

那個一向冷靜且強大的死神，現在正止不住狂顫的雙手，他的聲音、動作、神情都充斥著滿滿的恐懼，閔玧其像個笨拙的無頭蒼蠅，左顧右盼地尋找神父的蹤影。

「玧其哥，你先冷靜，我會幫你找到他們的，無論如何都一定會，所以，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好嗎？」

朴智旻用力抓住閔玧其的肩膀，那雙可靠的臂膀如今變得孱弱無力。

慌亂的視線停在緊抓著自己的人身上，天使的眼眸依舊承載著大西洋的湛藍，他流著薄汗的肌膚是象牙色的陶瓷，金絲在夕陽之下仍然閃著光輝。

不想離開人間，不想離開朴智旻，只要一想到可能會永遠看不見他用盡全力愛著的天使，閔玧其的心就像撕碎般地疼。

「智旻，對不起，明明不該在這樣的情況下跟你說出真相的 。打從回來的第一天，就應該跟你說明一切的。」

當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貴，閔玧其卻為了組織殘酷的文字而開不了口，他終究⋯⋯還是沒辦法狠下心告訴朴智旻這個殘酷的事實。

刹那間，安居於旁側的烏鴉全數一齊展翅，平穩的空氣滿佈著不祥的氛圍，冷顫像是本能似的竄過朴智旻的脊椎。

有什麼東西在身後蠢蠢欲動。

男孩的瞳孔沒有一絲神采，在那蔚藍深處的是一片死海，被懼怕吞沒，他的唇因為恐懼而顫抖，齒間不斷發出細碎的碰撞聲。

「智旻，你怎麼了？」

那幅樣子比他第一次見到自己時還要絕望。

「真是難看啊，閔玧其。」

那從背後傳來的話語一落下，閔玧其立刻明白了朴智旻如此反常的理由。

「不要看。」

顧不得自己的狀況有多不好，閔玧其的直覺立刻反應過來，馬上把朴智旻按進懷中，用身體遮蔽掉愛人能夠與身後那人接觸的一切。

「不要怕，我在，沒事的。」

戀人的身子僵直得可怕，閔玧其抱著朴智旻的力道很用力，用力到讓朴智旻不得不意識到他的存在。不斷地在戀人耳邊呢喃讓人安心的耳語，直到朴智旻終於癱軟在懷裡，閔玧其才敢轉過身來與那人當面對峙。

「碩珍哥，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緩緩地扯下遮住容貌的帽沿，他標緻的臉龐稚嫩如少年，與他散發出的強烈壓迫感完全不相符。

「我記得冥判是不能夠來人間的，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竟然還敢質問我。」

在活著的數千年之間，在他倆經歷過的無數事件中，閔玧其從沒有聽過金碩珍對他一向親切的聲音如此嚴厲，像是在審判人類一樣無情。

「你是個足以讓我出馬抓捕的罪人，閔玧其，由此可見，你的罪有多麼重。」

金碩珍踩著砂石的腳步逐漸逼近，四周的空氣像千斤重的鉛塊，隨著那位冥判縮短的距離全數壓在身上。儘管如此，閔玧其仍不忘抱緊懷中顫抖不止的人兒。

「沙漏裡的沙還沒漏完，談何罪狀？」

自己確實還沒完成在人間的任務，但無論那些神父有多難找，期限還沒到是事實，就算是金碩珍也不能提早把結果釘死。

成功地停下金碩珍的逼近，閔玧其還以為此舉是因明白話中含義而知難而退，殊不知卻是引來那人毫不客氣的大笑。

「哈⋯⋯大概已經有三千年沒笑得如此暢快了。」

「碩珍哥，我說的句句屬實。」

「是，你的確還剩下一些時間。」金碩珍壓下浮誇的嘴角，板起嚴肅的面孔。

「但不要忘了，冥府給你的任務是在神父波及到更多無辜的靈魂前盡快回收。」金碩珍從懷裡拿出厚重的名冊，低頭開始翻閱。

「你不但沒有立刻拿下他們，反而還肆意救下被綁起來的孩子打草驚蛇。自從運送人被殺掉之後，他們就馬上轉移陣地到了市中心暗處繼續那些不為人知的勾當，直到下一個死神前去收你的這些爛攤子。」

「哥，我⋯⋯。」

「26個，這是他們在首都殺掉的孩子數量。」

金碩珍的口氣完全不避諱譴責之意，冥界的規矩固然無情且殘忍，但那只限於對有罪行的骯髒靈魂，無論如何都絕對不能傷害到無辜純良的靈魂，是冥界的金科玉律。

「閔玧其，這26條無辜孩子的命，再多的譴責與懲罰冥界都不會寬恕你。」

他剛剛說了什麼，有孩子被殺了？儘管不願相信，但確實不無這個可能，這麼一來就可以推斷神父消失的原因，以及金碩珍的出現，堂堂一個冥判，不可能為了騙他而大費周章來到人間。

在他沈淪於與朴智旻的幸福之時，有26個孩子正因為這份怠惰而喪失寶貴的性命了？

閔玧其很清楚那些利用孩童性命來賺取錢財的人的手法，好幾個世紀以來，不管看幾遍都永遠無法習慣，而正是那些禽獸不如的污穢靈魂，讓他對人類徹底失望。

雖然厭惡人類的自私與傲慢，但不代表閔玧其沒有憐憫之心，他同時敬畏著所有認真活著的人類。一個人類就足以改變世界，那是不論是冥界還是天界，都做不到的事。

腦中浮現了教堂裡那群只因為幾顆糖幾朵花就開心到不行的天真孩兒，同樣年齡的孩子，有可能經歷過慘絕人寰的對待、器官買賣的過程，在恐懼下咽下最後一口氣⋯⋯那些孩子，甚至都還沒來不及長大。

是他放任那些神父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的。

人間有這麼一句話，一命換一命，然而身為死神的自己，卻連一個靈魂也沒有，該怎麼贖罪。

好幾個世紀以來遵守的戒律、自我規範的約束、遇見朴智旻之後默默在心中發誓要珍惜人類的承諾，全部，在閔玧其心中一點也不剩。

他是個罪不可赦的惡人。